罗志田教授《中国的近代》读书会发言稿
2019年4月4日上海师范大学举行罗志田教授《中国的近代:大国的历史转身》读书会,鄙人有幸躬逢其盛。本文是4月1日草拟的发言稿。6月27日略有修改。
能到上海师大参加罗志田教授新作的读书会,一方面深感荣幸,一方面也是诚惶诚恐。我想,我这样一个浅学无术之辈参加这样高大上的讨论会,大概是因为以前读过罗老师的一些论著,另外由于工作的关系,还请罗老师做过访谈。这本《中国的近代:大国的历史转身》引言,春节前在《读书》杂志发表的时候,我在地铁里细读一过,颇感兴奋:罗老师又有新著要问世了。那篇引言读来很受启发,有的地方也引起我一点感想。
谈感想之前,似乎可以顺带说一下我和罗老师的“缘分”——的确,读书是讲缘分的。最早接触罗老师的书,应该是本科的时候,也记不得是什么缘由了。现在回忆起来,大概是先读了《乱世潜流:民族主义与民国政治》,2001年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,属于“晚清民国学术书系”,同一系列还有桑兵教授的《晚清民国的国学研究》;读了就被迷上道了,然后去找《近代中国史学十论》(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),还有《权势转移:近代中国的思想、社会与学术》(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)。现在回过头来看,书中论文基本上都成了名篇,打上了鲜明的罗氏印记。
罗老师是有自己的行文风格的,就是那种“夹杂缠绕”、曲里拐弯的文风——对于这种独特的文风,不必讳言,学界是有争议的,不过好在我读进去了,而且感觉不少读者望而生畏的文字确实如作者自己所说,是想尽可能表达繁复的意象。这些论文,我都读过好几遍,反复揣摩体会。
这几本专题论文集之外,《再造文明的尝试:胡适传 1891-1929》2006年在中华书局出版。那时候我本科毕业了,在北京工作,是北漂一族。那些年有所谓的“民国热”,写胡适的文章和书都很多,后来我自己还担任江勇振《舍我其谁:胡适传》第一、二部的责编。罗老师的胡适传前两年在社科文献出版社再版,我在微信朋友圈说,这是迄今为止最精彩的胡适传。不料这话引来一位朋友不解——你自己责编的书怎么不是最好的呢?这可能是我跟别人不太一样的地方,有的责编会觉得自己做的书一定是世上顶好顶顶好的,我做责编,因为工作的需要,当然要尽职尽责,要适当做一些广告。但脱去责编的身份,纯粹站在读者的角度,我觉得江勇振先生花了不小的工夫,也有不少突破和独到的见解,但就整体而言,就个人读书的兴味而言,如果只选一本,我会首选《再造文明的尝试》,当然江著值得参阅,特别是胡适留美那部分。我心里一直有个看法,如果真正要做胡适研究,罗老师的胡适传是绕不过去的,不认认真真读个三五遍,写出来的文章,恐怕是不太可靠的。我粗浅的体会是,那本传记广采博收,竭尽所能汲取了当时学界胡适研究的精华,加上作者高屋建瓴,手段和方法都极高明,在不少问题上提出了新颖而富有启发的卓见。
上面说的是读书。在北京做北漂的时候,我有幸跑进北大,慕名旁听过罗老师几次课。说是上课,其实是讨论,也就是所谓的seminar,那时候北大特别强调研究生上课一定要讨论。我大概只听过几次,至今仍有印象的是,在北大文史楼一个不大的教室里,有一次不记得讨论什么问题,周月峰兄(后来才知道他的大名)表现出色,得到平素十分严厉的罗老师不动声色的夸奖——罗老师的表扬也是十分含蓄的,事后我才意识到,哦,原来罗老师是在“点拨”班里的同学。通过这个案例,我才略微明白什么叫seminar。另一次讨论涉及台湾的总统大选,一位同学说只有经过国民党下台民进党上台、民进党下台国民党重新上台的两次政权轮替,才算真正实现民主选举了,于是罗老师就在一旁抛出疑问……反正也算是一睹风采了。复旦史地所张伟然教授在一篇文章里说,跟老师学习,不仅要读书,如果条件允许,还应该跟前辈有所接触,这对于一个学生、学者的成长是相当重要的,有的时候还是至为关键的。
我不是登堂入室的罗门弟子,要谈罗老师教书育人,他的高足肯定比我更有发言权,也会谈得更加亲切有味。惭愧的是自己至今一事无成,好在这么些年下来,由于受到罗老师著作的启迪和恩惠,偶尔也会冒出一些想法。
知道这次读书会之后,周末在网上搜到罗老师2004年7月在《南方周末》上发表的一篇文章,《姑妄言之》,是给历史专业本科生开的书单,我重读了一遍,仍然感觉受益匪浅。这篇文章之所以给我印象极深,不仅因为它提供了学习的门径,更因为它提倡的一种理念,这个理念在文中提了两次,一次是这么说的,“选择与自己兴趣相近者读之最好”,一次是“可择性相近者读之”。我记得罗老师在讨论课上也强调过。这就明白告诉我们,学问是多种多样的,最重要的是选择跟自己性情、兴趣相近的,继而深造自得。去年北大历史系阎步克教授在这里演讲,题目是关于中国古代政治史研究的,不过阎先生所讲很重要的一点也是这个意思,即“着力开发自己独特的思维方式,寻找最适合自己性情、气质的问题和研究方法”。这么说来,是英雄所见略同了。
具体到这本书,确实精彩纷呈,胜意迭出,这不是客套话。我感受尤深的有三点。
一是对重大议题的思考和把握,史学前辈、大气磅礴的何炳棣先生有一句治学名言,叫千万不要做第二等的题目;葛兆光教授有一篇在朋友圈刷屏的文章,叫《第一等的题目和第一等的图书》,这个说法本身或许可以再加讨论,但不管怎么说,即使做一个不大的题目,甚或非常细微的题目,而能运筹帷幄,把其他经络点活,管道打通,那就能打开一片新天地,也许细节上还有补充商榷的余地,但披荆斩棘、开疆拓土之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。比如《与时偕行的中国农耕文化》就以贯通的眼光剖析一个很重要的议题,不仅对古代重要,时至今日仍然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问题,毕竟农业、农民、农村是我们几千年的根,与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看目录,都是大题目,废科举、晚清新政、辛亥革命、新文化运动,每一个都可以写好几本书,而罗老师的行文背后都有以前研究的积淀,聪明的读者恰好可以从这些文章入手,尝试把书读厚,而后由博返约,在相互参照中领会作者的意旨,必然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。
二是,罗老师不仅文章有自家的面目,口才也很出众,书中收入的《夷夏之辨和文野区分》,被他用“文野不分”的方式,伴着罗氏特色的插科打诨,把这么时髦、这么热门的话题,同时也是非常不好谈的话题,处理得恰到好处,所谓深入浅出,大概就是这个境界吧。后面还有一篇《巴蜀文化的一些特色》,是罗老师在第一届两岸历史文化研习营闭幕式上的致辞,罗老师自己就是四川人,感同身受,外加搜求研讨,也给人身临其境之感。——我的意思是,罗老师的文章表面上以难读著称,其实呢,你翻开来看一看,也许会觉得很有意思,不知不觉就成了他的“粉丝”。
第三,读这本书,明显可以感到有两个罗志田,或者更准确地说罗老师的两个身影、两个面向,一是纯粹的、书斋里的历史学家,一个是希望能化民成俗、改变社会的知识人。他常常思考的一个问题是,“今日学者应当怎样服务社会”。以前读《道大无外》也有这种感觉,但在这个文集里,给我的感觉更加强烈了。粗略可以说,前面三辑是较为学术的,后面两辑虽然也是学术的内容,但所涉及的话题,以及所表露出来的心思,体现了罗老师的人文情怀,或者说社会关怀。其实书中不少地方穿插着这个问题,比如《守先待后》一文,第51页就直言:“现代史学对历史职业感的强调,在一定程度上反促进了所谓职业史家的自我封闭。这些专业人士蜗居在范围不大的学术共同体中,两耳不闻窗外事,自我分享也自我欣赏。……”再比如,书评那辑特别选录了给李鸿谷先生《国家的中国开始》一书写的评论,那本书我恰好读过,而且也觉得是一部好书,我想象牙塔里的历史学者可能会读这书,但大概很少会专门写一篇书评。而罗老师不仅写了,看得出来还写得非常认真,有赞有疑,提出的问题确实值得深思。
我平常是个寡言的人,很少表达自己的想法。今天有机会说一说这些故事和感想,算是鸣谢和致意吧。